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廊下吹來的秋風掠起李父的白發,他迎風而立,依稀能看出當年風節凜然的模樣。

江定安疾步走到他面前,八破襦裙層疊的裙擺快速地曳過地面。見到李父的第一眼,她猛然發覺他比上次見面還要蒼白憔悴,好似大病了一場。

她不敢想象這段時間李父在三旬牢中過的是什麽日子,思及此處便心如刀絞,擡起圓眸,清淩淩地剜了一旁的杜筱清一眼。

杜筱清穿著低調內斂的絳灰彈花暗紋錦袍,以一截新裁的楊柳枝綰起烏發,底下烏黑油亮的發絲順著寬肩自然散落下來,整個人看上去氣度閑雅,親和無害。

江定安卻不敢因此對他放下戒心,她選擇直接忽略杜筱清的存在,伸手扶著李父坐下。

李父則局促地捏著衣角,垂著眼眸,小心翼翼地看著她。

許是父女之間橫貫了太多沒有彼此的光陰,江定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,她有些想問上次給他的暗嚢,他可曾用過裏面的東西?

礙於杜筱清在場,她只好閉口不言。

江定安坐在李父身側,望了一眼安靜坐在另一側的杜筱清,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,自從她在他們中間落座,那種緊張肅殺的氛圍陡然消失了。

她的目光移在李父遍布燒傷和烙印的面龐上,目光陡然變得覆雜難言,那聲“爹爹”梗在喉嚨中,怎麽也說不出來。

良久,江定安終於問道:“您身子可還好?”

聽到這話,李父眼神略帶躲閃,垂頭看著腳下的地板,緩緩點了點頭。

江定安看著他褪盡血色的臉,沒再問下去,轉而淡看了杜筱清一眼。

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,杜筱清知道她想和李父單獨說說話,隨即邁步離開正堂,信步行到廊廡下,逗弄著擎在樹枝上的大黃。

正堂只剩下江定安和李父,除此之外再無他人。

透過半開的槅窗可以看見廊廡下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,江定安長睫微顫,一面凝睇著那道身影,一面壓低聲音問道:“爹爹,我給你的藥,你可曾用了?”

她那日給李父的錢袋中裝了幾錠散銀,還有幾顆滋補的藥丸,有固本培元之效。

李父點了點頭,怕她不明白,又以手指觸了觸自己的喉嚨,示意自己已經吃過了。

江定安註意到李父如同虬枝一般的手指,扭曲變形的指節布滿皸裂,好似燒得焦脆的樹枝,浸在微涼的秋風中不住地顫抖。

她不由地深吸一口氣,聲音無法自抑地變得有些哽咽,“爹,您告訴我,當年造成無數香農生病的究竟是什麽”

她的聲音輕而緩,像冬日裏飄然而下的一片薄霜,裹滿了寒意,咬字卻很清晰。

李父嘴唇翕張,發出嘶啞的聲音,江定安猛然意識到他如今說不了話,舉起茶壺往茶盞裏倒入溫水,用指尖輕點水面,蘸了蘸茶水,以指為筆,以水為墨,在茶幾上落下一道字跡。

李父看著她的動作,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,他學著江定安的樣子,以指尖醺水,在茶幾光滑的橫截面上落筆。

江定安的目光緊緊地綴著那道逐漸顯現出來的痕跡,試圖分辨上面的字跡。

奈何李父的手顫抖得厲害,他枯瘦的手臂上幹癟的肌肉都繃緊了,額頭上簌簌滴下汗來,寫出來的字依舊歪歪扭扭得不成形狀。

她垂下眼眸,根據李父落筆時的走勢,在腦海中描驀出大致的形狀,勉強分辨出幾個字,拼湊出一味香料的名字。

這是……雙齒草

雙齒草,顧名思義就是雙面生齒的草。

江定安想到此處,連忙從袖中取出一綹幹草,這草被曬得通體泛黃,蜷縮成彎曲的形狀,形如利齒的邊緣變得幹脆堅硬。

這草一拿出來,李父渾濁無光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,他激動地指了指幹草,又點了點茶幾上未幹的水跡。

他用扭曲變形的手指竭力寫下一字,雖然字跡潦草怪異,但江定安還是認出來了,那是一個“解”字。

他寫的是解,而非治,說明當年鬧得東官郡香農不得安寧的始作俑者是毒,而非病。

江定安正要進一步確認豐樂樓的煎香飲和這所謂的“毒”有沒有關系,她微一側眸,卻發現廊廡下那道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不見

了,只剩大黃在陽光下睜著一對清澈的黃瞳,歪著頭看她。

意識到杜筱清可能就在堂外,她立時噤聲,一手豎起袖子遮擋,一手舉起茶壺往杯中倒水。她倒的速度很慢,每倒一下便會稍稍停頓下來,以此效仿往水爐中倒各種香料的場景。

李父望著如同斷珠一般落進杯中的茶水,有些呆滯的眸光隨著落下的水珠轉動,好似從中明白了什麽,先是遲緩地點了點頭,又猛地搖了搖頭,被燒得失去形狀的嘴唇努力地一開一合,試圖向江定安傳達什麽。

此時,堂外傳來了沈穩的腳步聲,江定安迅速抹掉茶幾上的痕跡,擡眸望向杜筱清。

瞧見杜筱清,李父驀然安靜了下來,高聳的眉骨下一雙深陷的眼睛變得鋒利而警惕,佝僂的脊背繃得緊緊的,好似一張拉得極限的瘦弓。

杜筱清垂眸,清亮的眸光先是輕輕掠過那張依稀可見斑駁水痕的木幾,隨後看向江定安。

江定安正借著寬袖的遮擋攥住李父的手,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幹枯如柴,抖若篩糠。

杜筱清好似沒有察覺到堂中緊繃的氣氛,光亮皎潔的丹鳳眼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,撩起錦袍寬闊的衣擺,從容落座。

“如今人也見到了,娘子可曾改變主意”他當著李父的面毫不避諱地問她,聽到這話,李父好像猛然意識到了什麽,看杜筱清的目光寒冷如刀。

江定安握緊了李父的手,根根分明的長睫斂下,在眼瞼處落下一片淺淺的陰影,上弦月一般圓潤無暇的眸子好似覆蓋了一層雲霧,叫人辨不出裏面的情緒。

“你要如何,我都可以配合,”江定安道,“只是,我配合你,你也得配合我。”

杜筱清唇角勾起一個弧度,似乎是在笑她事到如今還在他面前討價還價。

他輕輕拍掌,無需多說,元光不知何時出現在正堂中,她向江定安投來歉疚的目光,旋即就要帶走李父。

江定安並不願意就此松手,誰知元光雖是女子,力道卻不容小覷,鐵箍似的手牢牢地箍住李父瘦弱的手臂。

為免傷到李父,江定安只能松手,她知道元光只是奉命辦事,無意遷怒於她,漆黑的眼眸望向杜筱清,眼裏是一片冰涼。

沒了江定安阻攔,元光正要將李父帶下去,李父眼見就要和女兒分別,本就年邁瘦弱的身形劇烈地晃了晃,若不是元光及時攙扶,他險些就要撲倒在地上。

江定安見此情景,不露痕跡地靠近杜筱清,熟練地抽出他腰際的彎刀,利落地抵在他的脖頸上,鋒利的刀刃緊緊地貼著他凸起的喉結,只要他稍一動彈便會血濺三尺。

在她把刀抵上杜筱清的脖頸之後,不過眨眼之間,正堂便出現了數名暗衛,手中執銳,目光森冷,片片刀光將她圍在垓心。

她無視滿堂蠢蠢欲動的暗衛,只一味看著李父,聲線軟如鶯啼:“我是你的妻子,日日夜夜睡在你臥榻之側,你若是非要如此,最好夜夜睜著眼睛睡覺。”

滿堂刀光倒映在穹頂,自穹頂折射出無數光亮寒冷的影子,自上而下籠罩在江定安素雅的裙擺上,有一片裙擺和杜筱清絳色的衣擺重疊在一起,相互交纏著,一齊沐浴在肅殺冷酷的劍影中。

杜筱清長睫低覆,近距離地俯視著自己的新婚妻子,她的面容嬌柔可人,情.動時雪白的兩頰會泛起淡淡的紅暈,持刀的手根根纖細,指如削蔥尖。

此時她微粉的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,映襯著剔透光滑的刀面,竟有種說不出的意味。

他忽略脖頸處鮮明的疼痛,目光淡然地掠過重重刀光以及一張張緊張嚴肅的面孔,望向李父。

隔著數名暗衛,杜筱清註視著那張被火燎到猙獰可怖的臉,那雙蒼老渾濁卻不掩凜然風骨的眼睛亦直直地盯著他。

他在珠崖郡時與李夫人打過照面,為人強勢,野心勃勃,處事以利益最大化為先。那時他便想,江定安身上那種儒雅清正甚至有些柔軟的氣韻應當是承自她的生父。今日一見,果然如此。

他想起數日前接到明郡守的命令捉拿潛逃的命犯,那時他還不知道那名命犯與江定安的關系,只想著如往常那般雷厲風行地將此事料理好。

查著查著,他發覺此事很有些棘手,那命犯年事已高,本就年老體弱,加之入獄多年飽受煎熬,單論他自己一人,插翅難飛。

正如他所料,不是命犯自己逃的,而是有人蓄意將他帶到了外面。

他聽到武兵的匯報,便對李父和江定安的關系有所猜想,調動三旬牢的卷宗確認了李父的身份,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將那夥人沒做完的事情繼續下去,以此來威脅自己口蜜腹劍的妻子。

只是,江定安的生父很聰明,他不知道他和之前那群人是不是一夥的,但是他清楚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。

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女兒的軟肋,與江定安久別重逢的那一日晚上,他坐在寂靜無聲的地牢裏便選擇了自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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